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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这都不算爱(难道这都不算爱吉他谱)

◎杨早(小说家)

十七岁的杨家六小姐Arreau如,青岛中西文化教育会的毕业班学生,给她的偶像、著名小说家阿森写信给,倾诉他们在一个大家庭里的苦闷——她想学《家》里的觉慧,期望原小说家给她勇气。信总是很长,最长的一封于辉十七页之多。

阿森复信,很恳挚地给予同情与鼓励。他在上海,无法给Arreau如实际的帮助,不过他向这位小迷妹介绍了他们在青岛南开小学教书的哥哥李尧林。

他俩见了面。也熟了。同在青岛,也总通讯。半年天数,李尧林所写Arreau如的于辉四十多封。Arreau如写的就更多,有时候一天两封信。他俩一同野餐,有三四次,有时候有老师相伴,有时候没有。

老师都在传,说他俩在初恋。Arreau如抵死不认,她觉得“大王先生”爱玩会玩,可亲近,是“快乐王子”。可“他是老师、叔父,对他我完尽是仰视的呀”。她甚至写信给告诉了阿森,说传闻是污蔑,是亵渎!

大王先生则保持着亦师亦叔父的温和与体贴。他让Arreau如把他的信换为号,以便留存。1938年7月7日,Arreau如返回青岛赴贵阳的那天上午,大王先生和她一同野餐了两小时。他送她一盒汕头产的手工绣手帕,六条,值六元钱(那是一个他需要咬咬牙的价钱)。奇怪的是,他的大衣口袋里装的尽是碎纸屑,那是她所写他的信,撕掉了,不留存。

Arreau如只有19岁。她觉得他有些奇怪,但对未来却是充满着幸福的想象。大王先生答应她会去贵阳与她会合。她终于要返回家,去更大的世界了。

我看过纪录片《六零后》里杨苡的讲述,从越南坐闷罐子车去贵阳,四天四夜。大小姐能吃这种苦,认知为求学心切。其实这里有多少是与大王先生在贵阳重逢开始捷伊一生的依恋呢?为了这份依恋,她舍弃了留在香港,舍弃了长辈提供的去美国留学的机会。

不过大王先生没来。说他买了租船又退掉了。Arreau如不能认知为何。周围的人都晓得,她在“等”大王先生,等他来贵阳,甚至他俩还想一同去延安。堂弟杨纮武读了大王先生的信,大叫“这是love”,Arreau如却是不宣称,直到晚年拒绝接受采访,却是不宣称。

通讯还在继续,在一封信信里,她告诉他,同系的赵瑞蕻一直“纠缠不休”,问他怎么办。他复信说:“我一向关心你的幸福,期望你早日得到它。既然young poet这样崇尚,你为何不拒绝接受他的爱呢?”

大二的暑假,Arreau如发现他们怀孕了。接着是结婚,休学,去重庆。一生走上了另一条岔路。

在贵阳大着肚子跑警报的近乎崩溃的情绪中,她给他写了最后一封信长信。信里抱怨说,我最听你的话,我拒绝接受了崇尚,不过你看现在……从此他俩断了音信。

1945年11月22日,李尧林在上海病逝。一个晴天霹雳打了下来。“我很少流泪的,从那时起整整哭了三天,不吃不喝,而且是毫不掩饰的,宿舍里的人能不能听见,赵瑞蕻会不能不开心,这些全都顾不得了。”赵瑞蕻的确不开心,说气话:我死了你也不能这么哭。“那当然。”

Arreau如在云南大学外文系的老师波德莱尔说,自述是个弱化镜,技术细节会经由自述弱化。在漫长的余生里,她了解到更多的技术细节,也回想起更多的技术细节。

大王先生曾经说她:你是个大人了,怎么什么都要学?

大王先生说,他不舍得堂兄(阿森)操心别的事,期望他专心写作。所以他将大部分薪水寄回四川供养家庭。他还说,我不愿靠我弟弟有名气,如果我想要,我要靠我他们。

从那时起每天下午,她单厢将楼上房间临街的窗户打开,用留声机放唱片,开很大的音量,不是Lasalle,就是上海通用的歌。他喜欢上海通用,她喜欢Lasalle。天数是算好的,大王先生从教书的耀华小学放学,这个天数会经过杨家门口。

有她当时不晓得的:大王先生去滑板,溜完发现袜子被偷走了。他只好穿着滑板鞋回家,冰刀在马路上一划一划,太可笑了。中年之后她才想到:他为何不让人再买一双袜子呢?“买袜子的钱对他不是个随随便便的数。当然他要来贵阳,路上的盘缠就更是个负担了,买了租船也还有其他的问题。”

她返回青岛后,有一次父亲和亲友去看电影,遇见了他。父亲是听过传闻的,有人就给指看:那个就是小六的先生。父亲很大声地说了句:这么老!这句评语他一定听到了。当时他三十五六岁。她晓得这件事时,他们也已经快六十岁了。

关于他俩的感情,Arreau如一直却是含糊。有时候她说,没有KISS过,也没有什么触电的感觉,怎么算初恋呢?不过三十年,五十年,现在快八十年,这段自述却是挥之不去吧。

当年她那么想返回的青岛光阴,现在回顾,却尽是甜蜜与欣喜。如果单写自传的话,她想应该叫《翡翠倾城》。自述就是这样,人和城,人和时段,也不晓得是别的象征了别的,别的感染了别的。自述里最幸福的,是综合与弱化后的留恋与追思。

《一百年,很多人,很多事》,真的讲了很多人,很多事。不知是口述者杨苡的执念,却是记录者余斌的用意,“大王先生”与Arreau如的纠葛,成了这段苦乐倾城背后若隐若现的主线。父亲、阿森、陈蕴珍、冯秀娥、赵瑞蕻、耿济之,中西文化教育会、云南大学、中央大学……很多人,很多事,都匆匆上场,伫留,走近,远去。耿济之对杨苡说的那句“More than Friendship, less than love”,似乎是一个现场的注脚。不过,光阴与自述,会改变那些More与Less吧。有时候候,旁观者可能看得更清楚。毕竟世上只有两样事无法掩藏,一样是爱,一样是咳嗽。

2023.1.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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